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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诗初探
一
秦观词在数量上并不多,仅存百首;而在其诗文集中则有律诗、绝句、古风等416首(去有争议者)。
秦观词艺术成就较高,但内容狭窄,主要写男女爱情和失意文人的愁与恨,多反映一己之悲欢得失,较少接触国计民生;而其诗作除部分应酬诗意义不大外,更多触及北宋后期的现实生活,展示了较为深广的社会内容。?秦观的诗容纳了诗人在各个时期的生活感受。或抒发报国理想未遂的感慨,排遣仕途失意的忧愤,如《反初》;或表现劳动人民的生活,描写民生的疾苦,如《田居四首》;或与亲朋交游酬唱,寄怀托慨,倾诉深挚感情,如《别子瞻》;或真切细腻地描绘自然景观,如《春日五首》;等。其诗歌的思想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秦观的部分诗作突出体现其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表现了壮志未酬的悲愤之情。
北宋边患不断,烽烟常起。统治者姑恶纵霸,致使契丹以武力威胁,西夏顺叛无常,边民生活十分艰危。秦观少年时代就立下血洒疆场、为国雪耻的宏愿。明张纟延《淮海集·序》称他“少年慷慨论世,尝有系笞二虏,回幽夏故墟之志”。诗人曾经努力学习、钻研兵法,希望能够以此保卫大宋边陲,可惜请缨无路,只能将一腔热忱倾注在对出生入死、勇武御敌的将士的讴歌上。如《寄李端叔编修》:“……马革裹尸心未艾,金龟换酒气方震。梦魂偷绕边城月,道从公穿禁路尘。”又如《送蒋颖叔帅熙河二首》之二:“莫许留犁轻结好
,便令瓯脱复游魂。要须尽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在这类诗中,处处流露出诗人炽热的爱国情怀,气势雄壮,语言豪放,令人震奋。再如:“是时胡星殒未久,关辅扰扰犹弓刀”,“红颜白骨付清酉票,一官于我真鸿毛”,“无时有禄亦可隐,何必龛岩远遁逃”(《漫郎》);“早岁峨冠侍冕旒,白头淹恤外诸侯。箧中尚有东封草,塞下曾无北顾忧。心系汉廷长入梦,气吞胡虏不防秋。经纶未了埋黄土,精爽还应属斗牛。”“共惊万里长城坏,独把千金宝剑悬。……”(《滕达道挽词二首》)诗作表达了对北宋统治者一味屈辱求和,无意挽回颓局的愤慨与无奈,那激昂的声调,悲怆的音弦,抒发着诗人对戎马倥偬、为国捐躯的将士的崇高敬意,也把对积贫积弱、内困外患的祖国前途的隐忧,对理想无法实现的苦闷与深慨蕴含在情意无尽的诗中。?秦观胸怀壮志,却仕路坎坷,报国无门。不平则鸣,他悲愤地写道:“一落世间网,五十换嘉平。夜参半不寝,披衣涕纵横。”(《反初》)诗人有跃跃欲试的雄心,然苦无用武之地:“人生迕意十八九,月得解颜能几度。”(《答朱广微》)“平生乐渔钓,放浪江湖间;兀兀寄幽艇,不忧浪如山。”(《艇斋》)被贬和闲置的忧愁、无奈,不得不以此超迈旷达语发之。不少诗表现为或沉郁伤感,或强为达观自适,但诗人还是极力想摆脱这种困境,渴望自由和光明。他写了长诗《游仙二首》。如其二:“云车自天来,驾言游混茫。手持太一节,身佩使者章。龙虎傍夭矫,马龟伏以翔。朝元紫微上,所睹浩难量。宝网结万珠,参伍相?煌。花品不知数,妙英拆玄房。宫殿随人身,处处辄清凉。危髟月扌翟贞玉,高谢人间妆。二三古须眉,冠云带含光。遗我飞霞佩,副以明月? 。再拜敬服之,百毛发灵香。”诗人驰骋于丰富的想像和幻想之中,描绘仙境绚丽动人,展现出一幅光明灿烂的理想世界,借光怪陆离的仙境,体现了作者的期盼与追求。可是,虚无飘渺的仙境不可能实现,毕竟难以排遣诗人无可倾诉的郁闷与苦痛。在小诗《纳凉》中,诗人又刻意追求一个理想中的清凉世界:“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从字面上看,短诗并未反映多少社会生活内容,而透过诗句的表面,则可见秦观是一个有用世之志的诗人,厌弃且渴望远避现实中奔竞倾夺的官场社会。
诗人壮志未酬,尤在后期生涯中,与苏轼一起成为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自绍圣元年(1094)坐元?党籍,出为杭州通判,道贬处州监盐酒税;三年,削秩徙郴州;四年,编管横州;元符元年(1098),除名,移雷州。北宋统治阶级屡次打击他,甚欲置之死地,使其常处于险境,痛苦郁结心中。秦观的后期诗作,把迭遭贬谪、命运乖蹇的不幸化作了凄怆愤激的音调:“茫然极目春千里,尚想愁肠日九回”(《寄钱节》); “青山未落诗人手,白发谁知国士心”(《次韵裴仲谟和何先辈二首》之二); “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了家乡”,“寒暑更拼三十,同归灭尽无疑;纵复玉关生人,何殊死葬蛮夷”(《宁浦书事六首》之三,六); “流落天涯思故园,散愁郊外任蹒跚”(《文英阁二首》之二)。诗人惟有借酒浇愁,以缓解胸中块垒:“美酒忘忧之物,流光过隙之驹。不称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莫思身外无穷,且赌尊前见在。功名富贵,何异楚人之弓;……”(《口号·序》);“作诗欲寄君,未语先有愁。不如呼童起,危坐北窗下,一杯宽我千日忧。眼前俗事何扰扰,此夕尽向杯中休,何必怀黄金印兮爵通侯。”(《拟玉川子》)对功名富贵的参悟和幻灭,因人生不幸难以抑制的悲愤,使他竟然自作挽词,以示但愿早死之心。诗人在《自作挽词》自序中说:“昔鲍照、陶潜自作哀挽,其词哀。读予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挽词确是血泪凝成:“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五十刚过,就自作挽词,实在是借此向黑暗社会发出的控诉与反抗。诗人那“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的怆楚哀怨,“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的愤懑不平,使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心碎。正如《宋史·文苑传》所评:“先自作挽词,其语哀甚,读者悲伤之。”
其次,揭示民生疾苦,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
秦观的《次韵太守向公登楼眺望二首》,是七律诗中的两首名作。其诗描述了蔡州的地理、历史概况,生动表现了诗人的忧民情怀。第一首首联实录了蔡州州治所在的汝南人民遭水灾后重建家园的景况。以汝水“抱城”奔流之势和火种田中的“烧痕”换新绿的场景,言春色已被“偷”到人间,当地百姓正为重新安排生活而奋斗。颔联将眼前景物与回忆灾情结合。“湘妃泪”、“杜宇魂”,借用虞舜二妃泪染斑竹与蜀王杜宇魂化子规之典,喻指灾区人民家破人亡,扌文泪招魂的凄惨情状。眼见修竹影,千万点血泪,耳听子规声声,汝南人民遭受洪灾无家可归,惨不忍睹的镜头,似就在眼前,唤起诗人对灾区人民的深切同情。颈联回顾汉、唐两代留下的隐患、祸根,即造成水灾的历史根源。前句揭示西汉末翟方进为相,奏废汝南水利工程之一的鸿隙陂,使水无归宿,沦为常害的事实。后句谓唐宪宗元和年间吴元济对抗唐王朝割据蔡州等地,擅改汝水故道,后虽为李朔心讨平,却贻害无穷。追想这些往事,都令人哀伤愤慨。尾联说城堞倾圮已尽,期望太守重加治理,祝愿向公像陶侃那样,为巩固赵宋王朝竭忠尽智。第二首开头,指出洪水给汝南人民带来的后果尚未消除:炊烟袅袅,郊野孤村,依稀可辨;天色清寒,村舍痕影,一点不见。这是一幅郊野萧条景象图。三四句状汝南车网湖、壶公祠两处名胜的傍晚景色。尽管湖边梅花盛开,祠畔明月初上,风景应很迷人,但去年灾情记忆犹新,前村景象宛然在目,诗人不禁触景伤情,泪溅魂销。五六句云汝南早在春秋时期,就是蔡、沈等国的封地,州治作为一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古城,人们在此立庙祭祀以追怀诸多先贤“恩”泽。七八句从另一角度指出,蔡州在历史上也有秦代李斯这样的人官至丞相,却终遭杀戮之祸。诗人意在从他身上引出经验教训,而以“谁牵黄犬出东门”的提问口气,把李斯临刑时谓其子的“长叹”,反说出来。
这组诗追溯了汝南水灾的历史,重在探索造成水灾的政治、军事原因,写出民风淳朴,人民重建家园的辛勤劳动及水患带来的严重后果,又考察了汝南的历史和名人。诗人从国家利益着眼,向现任地方长官有所建言,寄予希望,对人民生活疾苦引起共鸣,深表关切,是颇值得肯定的。
此外,《田居四首》形象描绘了农村四季的田园风光,从中可看出诗人对农夫的质朴、率真和勤劳品质的赞美,同情他们的不幸,表现了对劳动人民的关心体贴。这是继承了《诗经》、汉乐府、建安文学、杜甫、白居易与新乐府运动以来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精神。
第三,结吟唱和,题咏赠别,感怀人事,洋溢着真挚深切的情谊。
此类诗在秦观全部诗作中占相当数量。如五古《赠苏子瞻》。秦观少从苏轼游,文学才能得其赏识和举荐,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称“苏门四学士”。他对亦师亦友的苏轼充满崇仰和感激之情。是诗开头即直抒胸臆,感叹苏轼空前绝后的声名,对他忠直为国不媚权贵的高尚志趣品德予以称颂,并直面北宋后期冷酷社会现实和变幻无常的政治风云,对其因新旧党争而被罗织的罪名下狱,又迭遭贬斥致贫病交加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和不平。诗的后部分一再表达了期待苏轼能被“明主”重新召回朝廷委以重任,却难以实现的夙愿。又如七古《别子瞻》,在反复咏赞苏轼的人品、文名、政绩的同时,慨叹其与当道不合自请外调任地方官的遭际命运,用笔不像上首显明、直接,而是曲折反映了社会严酷的现实生活及作者的政治态度,也明显流露出对功名利禄的淡泊。结尾又道出了欲与苏轼再续师友情谊,“据龟食蛤暂相从,请结后期游汗漫”的美好愿望。据笔者统计,秦观与苏轼唱酬题赠诗约有16首之多,足见其情谊深厚。苏轼颇欣赏秦观的文辞,对他的感情也很深。元符三年(1100),秦观被放还,至藤州病卒。苏轼惊悉噩耗,悲痛不已,叹道:“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
秦观和孙觉(莘老)唱和题寄诗现存约8首。孙觉是他的高邮老乡,年长21岁,志趣相投,为忘年交。在孙病逝后,秦观满怀悼念和敬重之情撰《孙莘老挽词》4首。秦观和其他友人酬唱赠答诗也不少见,如与苏辙(子由)存诗约10首,与释道潜(参寥)存诗约9首,等。
第四,放情山水,歌咏描绘祖国山河的明媚?秀丽。
秦观一生仕途历尽坎坷,后期屡遭贬谪流放,足迹遍及江南诸省,亦使他得以 漫游名山大川,以寻找慰藉,暂排忧愤。由于他深受山水风物陶冶,经过长期体验观察,自能了解与揭示自然美的奥秘,且常融入人生感悟,将其形象提炼凝聚于笔端。?诗人有时以工笔描摹风光湖色,兼及人物情状:“画舫珠帘出缭墙,天风吹到芰荷乡。水光入座杯盘莹,花气侵人笑语香。”(《游鉴湖》)有时用豪笔挥写彩虹,想像丰富奇特:“连卷雌虫臼儿挂西楼,逐雨追晴意未休。安得万妆相向舞,酒酣聊把作缠头。”(《秋日三首》之三)有时将描写、叙事、 抒情和议论有机结合:“雄檐杰槛跨峥嵘,席上风云指顾生。千里胜形归俎豆,七州和气入箫笙。人游晚岸朱楼远,鸟度晴空碧嶂横。今夜请看东越分,藩星应带少微明。”(《蓬莱阁》)有时又以特写镜头着意聚焦一个画面:“天寒水鸟自相依,十百为群戏落晖。过尽行人都不起,忽闻冰响一齐飞。”(《还自广陵四首》之四)诵读这些诗章,如饮甘醇,如嚼橄榄,读罢掩卷,余香满口。
?秦观在人生的旅途中虽屡受挫折、迫害,仕宦生涯曲折坎坷,然在文学创作上却孜孜不倦。他以自身独特角度观察和认识社会,抒写个人生活经历与真切的思想感受,诗作体现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主要特征。尽管在诗人后期避世和出世思想潜滋暗长,“万里风来 拂骨清,却忆人间如梦寐”(《宿金山》)的虚无理想,“世事如浮云,飘忽不相待”(《无题二首》其二)的与世无争的态度,使他的后期部分诗文失却了刚入仕途时那种踌躇满志、激昂豪迈的锐气,贬谪的幽怨悲愤又遂成哀音,无可奈何之情、怀才不遇之叹时时溢于文辞,但他壮志未泯,始终未走向消极颓丧的极端道路,期望有所作为,为国效力的“国士心”至死跳动不息,积极用世思想仍占主导地位。诗人将自己的不幸和幽愤、无奈寄慨于笔端:“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宁浦书事六首》之一)“著书如结,聊以忘忧耳。”(《送李端叔从辟中山》)可见他的读书与写作,并非为了功名富贵而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而是作为化解愁肠、排遣怨愤的手段,抒发情怀的寄托。他与同时代江西诗派的代表之一陈师道虽同属现实主义范畴的诗人,但其题材多样,不像陈诗思想内容较为狭窄。一斑窥豹,秦观的诗不仅是他个人一生困顿失意、不幸遭遇留下的详尽记录,而且是封建时代广大知识分子被打击、扼杀的真实写照和痛苦、抑郁不平等幽深情愫的反映,并从一个侧面客观而艺术地揭示了北宋后期冷酷无情的社会现实生活及其本 质。这就是其诗作的主要社会意义、价值之所在。
二
秦观诗作内容丰富,基本涉及到当时知识分子所能接触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艺术上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具有鲜明的风格特色。
秦观诗曾因苏轼推荐获得王安石的激赏,被评价为“清新似鲍、谢”,其《回苏子瞻简》又称“清新妩丽”,诚非过誉之评。诗人在《送僧归保宁》诗中说:“白玉芙蓉出清沼,天然不受缁尘扰。”此实化自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句,将这两句移来作为其诗语言主要特征的评语,是十分恰当的。?〖JP2〗清新婉丽是秦观诗的一个显著特色。突出体现在描写祖国山河旖旎明媚风光的诗中。诗人有时以豪放之笔表现自然美的阔大雄伟(如《秋日三首》之三),而更多的是用清新俊逸的笔触描绘自然景观的明丽秀美。试再以《泗州东城晚望》为例:“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这首写景诗画面的主色调是在白水、青山之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而摒弃令人目眩的大红大紫或教人感伤的'蒙蒙灰色。其境界朦胧不虚幻,恬淡不寂寞,可谓抓住了夕阳西下的风景特点,与诗人当时的心境相一致。自号淮海居士的秦观故乡亦 在淮水上,难怪他在夕照之下,眺望远处隐约的山峰,感情也在悄悄流转。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言:“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返,心亦吐纳。”而淮河上行船远远飘来的若断若续的“人语”,使全诗气氛不至于沉闷,且境界更为静谧。诗人笔下的树林仅作为陪衬,山峦才是主体。结句解答了前句的暗示,又构成一幅渺渺白水绕青山的图画。秦观以词名世,清新婉丽的诗风与词风颇为接近,故前人有“诗如词”的评语。就本诗言,“渺渺孤城白水环”与“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林梢一抹”与“山抹微云”,“应是淮流转处山”与“郴江幸自绕郴山”,相通之处极为明显。不同是此诗情调尚属明朗,无其词中常见的那种凄迷景色、缠绵愁绪。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五云:“宋牧仲中丞行赈邳徐间,于村舍壁上见二绝句,不题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其一绝即此诗。
又如《春日五首》之二:“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此首七绝描写夜雨初霁的春天庭院的景致,以运思绵密、描摹传神见长。诗人捕捉到春雨“万丝”的特征,把镜头的焦点对准了庭院一角,摄下了一幅雷雨后晴春晓日的精巧画面。通过对偶形式,拟人手法,衬托庭院的华丽,描绘了芍药和蔷薇百媚千娇的情态。芍药亭亭玉立、蔷薇攀枝蔓延,故各有“含春泪”之态、“无力卧”之状。因其体物入微,情致蕴藉,通篇自具一种清新婉丽的韵味,展示了诗人对自然界景物、现象敏锐的观察力、感受力和摄取力、表现力。在意境上以“春愁”统摄全篇,虽不露一“愁”字,但可从芍药、蔷薇的情态中领悟,又曲折体现了诗人由于宦途艰险而形成的多愁善感的性格。《诗人玉屑》引南宋敖陶孙评论此诗道:“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综观全诗,尚不能得出这一基本否定的结论。秦观少量咏景诗确有由其柔婉纤细,内容贫乏,而致婉弱、纤弱处,是其美中不足,然这仅属支流,对总体风格并无大碍,如此诗清隽妩丽,多有可圈点之处。至于金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云“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则是不妥当的轻率观点。不能以韩愈的“芭蕉叶大栀子肥”的《山石》诗对比,就武断地将此诗定为“女郎诗”。金性尧先生认为:“亦不见得恰当”,其实,“它不但表现了诗人的观察力(例如蔷薇在晓色中那种懒洋洋的神态),还表现了他对变化中某一种暂时存在的自然现象的选择力”。此为中肯之论。对《春日五首》其他四首,如“海棠花发麝香眠”(之一)、“荇丝深处见游鱼”(之三)、“春禽叶底引圆吭”(之四)、“蜻蜓蛱蝶无情思,随例颠忙过一春”(之五),也应作如是观。
与秦观诗歌清新婉丽特色相联系,另一个艺术特点是精致纤巧。先见七律《次韵子由题平山堂》:“栋宇高开古寺间,尽收佳处入雕栏。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雨槛幽花滋浅泪,风卮清酒涨微澜。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作为一首写景寄怀的名作,全诗皆切山堂风物而写。一二句述平山堂所处位置和登临观赏所见美好景象。次联承上写景,即凭栏所见“佳处”,以生动比喻写在山堂上可见极远地方,表明其堂地势很高,笔风豪壮。紧接破题,五六两句绘风雨中登临之趣,即转,以“雨”、“花”、“泪”、“风”、“酒”构成一凄清的环境氛围,来表达对平山堂创建者欧阳修的悼念之情。雨是细雨,风是清风,故分别以浅泪、微澜称之。“浅泪”、“清酒”等实含追悼欧公之意,不过着笔较轻,微而不露。其用语含蓄,词意婉转,带有淮海词风味,不同于苏辙《平山堂》诗后半对欧公悼念的痛切之情流于笔端,溢于言表。末两句抒发议论,对山堂作总的评价,又现豪放之笔,与苏辙《平山堂》结句“遗物仍需仔细观”相较,气魄宏大,意蕴更深,赞美更甚,至今流传人口。这首诗抒情寄怀,用字精致也十分纤巧,充分体现了秦诗语言的特点。?《秋日三首》其一、其二亦显秦诗精巧特色:“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第一首构思之绵密机巧不负秦观“长于运思”之名。一二句中有“霜”自然有“寒”,“积水清”才会“傍船明”。这两句正是作者精心营造的氛围。呈现读者眼前的是无声的景,给人以美妙的视觉享受。三四句则笔锋一转,又给人以听觉享受。本联妙在使用“疑”、“忽”二字。诗人心中正结着一个菰蒲深处有无藏舟之“地”的“疑团”,忽然几声“笑语”传来,方知岸上还有“人家”,顿解疑团。宋人曾说此联和僧道潜《东园》的“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都源出于晋僧白道猷《陵峰采药触兴为诗》的“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句,而“更加锻炼”。
秦观此诗确显得尤为灵动,故受到黄山谷的称赏。第二首一二句写碾茶瀹(烹)茗、课子读书两件家庭琐事。月团(茶饼)新碾,花瓷为杯,茶美器精,表明诗人精通茶道;饮罢呼儿课诵《楚辞》又见其教子有方。三四句突出了诗人静观万物的闲情逸趣。小轩风定,树梢暂处
于静止状态,一片枯叶也不见掉下,给了青虫活跃的机会。它们相对吐丝,好不自在。这一细节不仅给人以动中有静的形象,也表达了诗人体物入微的生活情趣。青虫乃细小生物,吐丝是轻微动作,诗人却能仔细观察,对昆虫世界的浓厚兴趣,对人世纷扰的淡泊情怀,则可想而知。两首小诗除具有清新婉丽诗风,运思、用笔精巧细致,后一首绘青虫相对吐秋丝句,也现纤巧特色。又,秦观的“楼台特起喧卑外,村落随生指点中”(《游龙门山次程公韵》),“支枕星河横醉后,入帘风絮报春深”(《次韵裴仲谟和何先辈二首》之二),“正是山川秋入梦,可堪风雨夜连天”(《九月八日夜大风雨寄王定国》)等诗句,皆可诵读。其造型精巧,色彩和谐,情景相生,清新隽永,有诗人的慧心,并具画家之眼,切合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
秦诗除具清新婉丽、精致纤巧艺术风格而外,还体现为清旷与雄豪特色的有机结合。诸如:“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泗州东城晚望》);“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金山晚眺》 );“灵祠真馆?山隈,形势相高对越台;莓径翠依屏上转,藕花红绕监中开;鹤衔宝箭排烟去,龙护金书带雨来;夹道万星攒骑火,满城争看使君回”(《游龙瑞宫次程公韵》);等。这些咏景抒情诗透发出一股豪壮之气,别具一种清新旷远、摇曳生姿的风调。前述《次韵子由题平山堂》中“栋宇高开古寺间”,“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等诗句展示的山堂景观气象,以及《秋日三首》之三、《蓬莱阁》、《早春题僧舍》等诗,亦见清旷、雄豪特色。
毋庸讳言,秦观的诗不是完美无缺的,前述其少数诗有婉弱之不足。李荐《师友杂记》言诗人自己认为文风“ 华弱”,并以“华弱为愧”。金性尧在《宋诗三百首》中指出:“缺点是内容单薄,筋骨差些。贺裳《载酒园诗话》曾举秦诗《田居》开头的‘鸡号四邻起,结束赴中原’两句,以为非驴非马,‘不甚肖农夫口角’,接下来幽默地说:‘此游侠少年及从军行中语,田叟何烦尔!’虽说的是个别的细节,亦见前人读书的精细处。”当然,其不足、弱点仅见于秦诗的一小部分,并已在秦观的后期诗作中得到较好克服。特别是在他屡遭贬黜后,作诗更注意将主观情志、人生悲欢与客观物象有机统一,或相反而相成,在酬唱赠别、咏史怀人、歌吟山水风物等诗中,渗透着哀怨与愤慨,还流露出隐居和出世的念头,诗风也随之变化,多少接受杜甫诗歌沉雄悲壮、语言凝炼风格的影响,而逐渐转向沉郁凝重。如作于宋元?二年(1087)的《次韵太守向公登楼眺望二首》, 咏史悯时,注入了关注民生疾苦的情怀,摆脱了一般“次韵”诗流于应酬蹈袭的窠臼。又如:“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宛类江南;自是迁臣多病,非干此地烟岚”,“身与枝藜为二,对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宁浦书事六首》之二、五);“本自江湖客,宦游常苦心”,“烦君添小艇,画我作渔翁”(《题赵团练画江干晚景四绝》之一、四);“寒食山州百色喧,春风花雨暗川原;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题法海平?黎》);“当时儿戏念,今日已灰死;……岁遒尽,淮海归无期”(《送李端叔从辟中山》);“风雨渺漫人卧病,地炉汤鼎更悲鸣”(《病中》);等等。而其自作的挽词,凄厉怨恨,又与昔作不同,堪称“洗尽华弱”。
过去,鲜有人对秦观这样一位工词、能文,诗可与鲍谢媲美,卓有成就的文学家进行较全面、系统的研究,尤其对他的诗作价值缺乏深入探讨。笔者认为,秦观诗融入切身体验与思想感受,抒发报国理想,关注民生疾苦,唱酬赠别、感怀人事,歌吟山河风物,寄托人生幽愤等,在题材上力求开拓,反映了所处时代较为深广的社会现实内容与本质特征;在艺术的继承创新上又作了较为成功的探索,形成了清新婉丽、精致纤巧的鲜明独特的艺术风格,及清旷、雄豪的特色,且实现了后期诗风向沉郁凝重的转变;为宋诗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过去文学史谈到宋诗辄推重同时期诗人苏轼、黄庭坚和江西诗派陈师道、陈与义等诸家,而对秦观诗不置一词,有关宋诗选注等涉及作者生平诗歌创作简介多有贬语,不能不说是憾事。需要指出,是秦观与上述诗家共同开创了宋诗的辉煌,亦对南宋及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应当重视对秦诗的研究,重新加以发掘,进行系统的分析研讨,以吸取其精华,借鉴其创作经验,获取有益的启示,并有助于对秦观总体文学成就作出正确的评价,有裨于对宋诗和诗人所处时代的深刻认识。
关于秦观的介绍: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号邗沟居士和淮海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北宋文学家。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进士。曾任太学博士(即国立大学的教官)、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官。政治上倾向旧党,哲宗时“新党”执政,被贬为监处州酒税,徏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至藤州而卒。他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号称为“苏门四学士”,颇得苏轼赏识。秦观生性豪爽,洒脱不拘,溢于文词。20岁,作《浮山堰赋》。24 岁,作《单骑见虏赋》,为世人所重。其散文长于议论,《宋史》评为“文丽而思深”。其诗长于抒情,敖陶孙《诗评》说:“秦少游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他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词人,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历来词誉甚高,然而缘情婉转,语多凄黯。有的作品气格较弱。代表作为《鹊桥仙》(纤云弄巧)、《望海潮》(梅英疏淡)、《满庭芳》(山抹微云)等。《鹊桥仙》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被誉为“化腐朽为神奇”的名句(见《蓼园词选》)。《满庭芳》中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被称做“天生的好言语”(《能改斋漫录》引晁补之语)。张炎《词源》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生平详见《宋史》卷四四四。著有《淮海集》40卷、《淮海词》(又名《淮海居士长短句》)、《劝善录》、《逆旅集》。又辑《扬州诗》、《高邮诗》。其《蚕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蚕桑专著。又善书法,小楷学钟、王,姿媚遒劲可爱,草书有东晋风味,真、行学颜真卿。建炎四年(1130),南宋朝廷追赠秦观为“直龙图阁学士”。高邮文游台、秦观读书台、《秦邮帖》石刻、扬州云山图、“淮东第一观”石刻,保存至今。
秦观文学贡献“
秦观诗文亦为北宋一大家。明胡应麟于《诗薮杂编》卷五言:“秦少游当时自以诗文重,今被乐府家推做渠帅,世遂寡称。”秦观诗感情深厚,意境悠远,风格独特,在两宋诗坛自成一家。散文以政论、哲理散文、游记、小品文最为出色。其策论文笔犀利,说理透彻,引古征今,富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黄庭坚认为秦观诗只是尽情挥洒胸臆,专任自然,并未去刻意构想、苦心经营,这点颇类似李白诗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秦观也并非不讲究文辞的细密精致,只是不显出过份人为的痕迹,而别以清畅流丽之态示人而已。他的“诗似小词”,若换用李清照《词论》的话,是“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纵观淮海词,则多为纯情任心之制。所以,冯煦《蒿庵论词》云:“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在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也许,正是在这种特定意义上,可以说秦观词与李白诗歌的主流艺术精神是一致相通的,故也不必过为计较,他们二者在艺术风貌上凄婉绵邈和飘逸豪放的显著差异。
不言而喻,秦观词的艺术精神是多层次多元化的,如今来谈论其主流部分,但却不意味着可以以之总揽全体;从另一方面说,这种艺术精神的形成到成熟,也经历了他的整个创作生命,存在着一个不断变化而发展的过程,始终呈动态流动形状。如果将上述者置放于词史、乃至文学史的大视野中来观照,或许便能够更清晰全面地认识其意义与价值取向。
秦观在某些特定环境情势,即“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如忆旧、迁谪时制作的这第三种类型的词,已使原来侑饮娱兴、按拍协歌的传统价值归属摒退于很次等,甚或无相关连的幕后位置。而另外却命其担荷起诗歌在古典诗教理论里的代言情志功用,遂成为自我主体心态意绪的特定物化形式,以之满足他叹喟命运悲剧、宣泄人生愁烦的现实精神需要。
在这里,秦观径直将个体生命存在的种种缺憾纳入词中,再也无须假助以往闺思离怨之类的惯有模式,或故为饰辞托言以求深隐婉约之姿。对于上端,他一般仅只聊借来增大词的容量与弹性,故得能在保留其主流性的本色风情韵调之际,又平添出若许的沉咽清悠意味,特见空濛隽远之致。因而向来与周邦彦一齐被推许作“词家正宗”,“大抵北宋之词,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沈郁之妙。而少游托兴尤深,美成规模较大,此周、秦之异同也”(陈延焯《白雨斋词话》)。
他的这种艺术精神,多曾熏染影响到后来的许多词家,如李清照、姜白石,直到宋末之周密,、王沂孙、张炎等,皆缘于生平身世国运而寄慨于词,更大程度上朝向诗化的道路认同、复归,乃至逐渐衍变为长短不葺的诗,相互间益愈以辞采意格相高,更加倾注到“娱己”的旨趣。虽然他们出于各自的才情藻思,所作风格面貌多有不同,甚或成为相对独立之支派。但从总体而言,却改造、更新,或者说更大程度上发展、扩张了花间、南唐以来的传统艺术流派,使之不断勃发充溢着生命活力,不至于趋向僵枯沉晦的末路。这其间,秦观的贡献是必须给予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