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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生命的心灵之音-李煜、晏几道、秦观词词心比较
一、词心比较的三个层面
比较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常用方法,作为一种文学研究方法,它不是笼统的、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明确的,它必须立足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这是比较的法则。同样,词心比较也必须立足于词心理论,在词心理论所包含的角度或层面上进行。
词心这一概念,是晚清词论家况周颐的首创,他在《蕙风词话》中引人注目地提出: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卷一)
况氏从自己作词的经验出发来谈词心。他所言词心首先是独立于风雨江山外的一种客观存在,即所谓的“万不得已者”。这“万不得已者”当是一种蓄积于心、极为强烈而无法排遣的情感,它“酝酿日久,冥发妄中,万感横集,五中无主”(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因况氏论词境时有“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之说,由无端哀怨枨触而生的便是这“万不得已”之情。人们一般仅以此来定义词心。从况氏的表述中可知,他所言词心其次应为“吾言写吾心”,即用语言承载的词作中的自我心灵感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万不得已者”如果不进入审美创造的过程,不凝定于具有可感形式的词作中,就无所谓词心。《蕙风词话》中还提到黄简《眼儿媚》“当时不道春无价,幽梦费重寻”,说“此等语非深于词不能到,所谓词心也”。此句的意思是回首过去,在梦中寻觅昔日情事。它写出了一种至深的感慨。这里“所谓词心也”的“词心”也即是指表达于词作中的心灵感受,它是诠释况氏词心说的例证。除此之外,词心最后还应是“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既然“万不得已者”经过词人心的酝酿,不能强求强为,那么当具心的真实,离开了真实性的“万不得已”之情,也是不能成为词心的。所以“词心之成在于蓄极积久、不得不发的真情”。由此可知,况氏所说的词心不只是静态的、单一的“万不得已”感情,还牵涉到以语言为表现形式的词作中的自我感受,更与这种心灵感受的真实性相关。
因此,况氏所言词心是动态的、多层的,“它是创作主体的审美心理结构,在审美的过程中即是主体的审美心理活动,在完成的作品中即是主体表达的意绪。”[2]整体来说是词人心中“万不得己者”的发生、形成、凝定、表现直至其审美特性。它包含了三个层面。一是审美主体情感的积淀、形成。二是显示于完成的词作中主体的情感意蕴或情感表现。它凝定在词的语言等形式之中。三是词作中主体情感的抒情取向为真情实感。综而言之,词心说的最终目的是强调情感在词的创作过程中的形成、表现与特征,这与中国古典诗论颇为一致。如:“哀乐之心感,歌咏之声发”(班固:《汉书·艺文志》) ;“诗人之作,本诸于心,心有所感而形于言”(高仲武:《中兴间气集》) ;“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苏轼:《江行唱和集序》) ;“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于中,必形于声”(徐祯卿:《谈艺录》)。这些论说都是从情感的酝酿、发生而言的,况周颐词心说则从创作过程上对它们进行了总结和发挥,他以更具体更明确的阐释构成了独到的词心理论。而且,词心所包含的情感的形成、情感意蕴的表现、抒情取向在词心的比较上,建立了多层面、多角度的比较法则。
二、后主、小山、少游词词心个性
“吟咏情性,莫工于词,”(尹觉:《坦庵词跋》)词是心绪文学、言情文学,它最能够最擅于传达词人幽约细腻、深婉复杂的内心情绪。词人的内心情绪外化于词中便成为词作的情感意蕴。情感意蕴是一首词最重要最具感性的内容,也是读者在解读、欣赏一首词最先明了清楚的。而情感意蕴恰为词心的第二个层面,这便为词心比较提供了视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说:“抒情内容以作家的个性形式出现,诗人是以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抒情歌谣集》)因此,情感意蕴作为词的抒情内容,也具有个人化、个性化的特性。既然这样,我们以词心的方式对李煜、晏几道、秦观的词作进行比较时,首先领略到的是他们的词作中以个性形式出现的、彼此不同的情感意蕴。
1.后主词词心:亡国之恨
李煜的词跟他的人生际遇相随,具有前后时期的大致分野。前期的李煜为一国之君、帝王之尊,沉缅于宫庭的清歌艳舞、缠绵恩爱,其词大体上以此为内容,抒写其宫廷生活的情绪。虽间有清新自然之作,但大体不脱花间的儿女艳情、离别相思。真正能代表其风格特征是他后期亡国囚居时的作品。这些作品一改前期的旖旎婉丽而出之以沉郁悲凉的风格。试读以下两首词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春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前词上片写欢乐的梦境,但潺潺雨声、难耐的春寒使他的心情无比凄凉,梦中的片刻欢乐暗示着现实的长远悲哀。下片写自己不敢凭栏远眺,因为无限江山易主,故国宫娥不复相见,自己的命运如水流花落,难以追回。通篇抒发出江山已逝、故国难再、不堪回首往事的惨痛之情。
后词中词人对年华的伤叹、对往事的回忆、对故国的怀念交织在一起,诉说着内心中难言的现实痛苦。结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借滔滔滚滚、永无休止的春江之水倾泄心灵中那无穷无尽的万斛愁恨。
像以上这类追怀昔日之繁华、感叹今日之沦落的作品形成了李煜后期词章的基调,它有时凄凉怅惘、幽怨哀伤,如:“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有时字字血泪、沉痛呼嚎,如“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子夜歌]),“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等,沉挚深刻地抒发出他国破身亡的深哀巨痛,这些“眼界始大,感慨遂深[3]的词篇以独有的亡国之恨为情感意蕴构成了其词的词心。
2.小山词词心:伤逝之痛
晏几道是北宋宰相晏殊的第七子,但高贵的血统并没有赐予其人生以优裕顺畅。他青少年时代有过一段风流旖旎的生活,中年以后却长期陷入仕宦奄蹇、穷愁潦倒的境地。这种前贫后富的遭遇与他高傲的个性、重情的气质相结合,成就了他“秀气胜韵”的词章。他在自己作的《小山词序》中说:
《补亡》一篇,补乐府之亡也……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为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苹,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从这篇序言可知他作词的初衷为不能忘怀昔日的情事,词作的主要内容为记当日与莲、鸿、云、苹一类歌妓侍妾的悲欢离合之事。“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生查子])这是他创作的自白。他的二百五十余首词主要便是对逝去情事的追忆和内心情怀的抒写。如他的两首代表作: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
前词为怀思歌女小苹之作。上片中词人梦觉酒醒的孤寂与不期而至的春恨全因佳人离去而引起。下片回忆相聚时的甜蜜,表现出词人对她的一往情深,又以今昔情境的对比,写尽物是人非、好梦难寻的无限伤感。后词把昔日相聚的欢畅与今日离别的相思融在一起,并以实际重逢的情态表现聚散无常、似真似幻的忧伤与沉痛。全词“字外盘旋,句中吞吐”(《词洁辑评》卷一),怀恋之情,溢于言表。
小晏的这些词作在题材上虽不出花间思恋怨别,但是它以特有的伤逝之痛深化了词的内蕴。陈振孙谓小晏词“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直斋书录解题》),过于花间的不仅是其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更是其难得的词心。
3.少游词词心:身世之悲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因与苏轼的关系,受党争的牵连,数次遭贬,一生道路曲折坎坷。作为一个情感细腻、敏锐多思的词人,他把自己失意人生中产生的悲哀愁怨发见于词。因此,其词具有特殊的情感意蕴。
少游男女艳情、怀人怨别之作不少,有的词作格调甚至与柳永相似。其实,其词虽作艳语,却有品格,“它在艳情的躯壳里注入了新血液——有关于身世遭遇的凄情哀思”。读其[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礁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处,寒鸡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处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一首离别词,上片叙别时之景,勾勒出暮色苍茫、凄清弥漫的境界,含蓄地表达满腔的别情。下片直言离别的痛楚,并以景为结,写尽离人面对的冷落与凄凉。全词别情充溢、悲苦难言。同时,在“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与“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的描叙中贯注了词人官场失意、前途渺茫的抑郁之情,隐含着词人对政治失败与身世凄凉的悲苦叹息。周济评此词:“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宋四家词选》。指的是它在传统的离情别绪中注入了新的感情内容。
如果说少游的艳情作品中所流露出的身世之感较为隐约含蓄,那么他的那些抒写贬地生活的词作中的这种情绪便显得直露激烈。如其[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骚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词的开端以郴州春夜的景色,暗示着词人的前途渺茫与内心的凄苦,进而抒发客居之悲、难解之愁,形象写出自己背井离乡、漂泊无依的悲惨命运。王国维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一句则变为凄厉矣。”《淮海集》中这样凄厉的词句是随处可见的。如:“春去也,飞鸿万点愁如海”([千秋岁]);“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等,令人感受到词人心灵的重负。清代冯煦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篙庵论词》)所谓的词心就是少游词中如血液一样流动的情感意蕴:身世之悲。
“个体的人生道路总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每一个人身上这个世界都是自己的特殊的。” 作为抒情的词表现的正是词人自己的特殊世界。后主词的亡国之恨、小山词的伤逝之痛、少游词的身世之悲表现的正是他们各自的感受与体验,也正是他们各自特殊的情感世界。因此,他们的词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而且,他们的词作中不同的情感意蕴与情感内涵深入到可感的形式中,构建了不同的词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