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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公元1077年的春天,一个28岁的青年风尘仆仆地从扬州出发,赶往徐州拜见当时的徐州市长。这个青年长得貌不惊人,然而素未谋面的市长大人一见大喜,“你就是那个大才子秦观啊!”
这位徐州市长就是苏轼。
当年41岁的苏轼已经名满天下二十年,见过才子佳人不可胜数,是什么让他对一个无名后生如此倾心并礼遇有加呢?
事实上秦观为了这次见面“蓄谋已久”。早在前一年苏轼路过扬州时,秦观就提早收到消息,于是在扬州一间著名寺庙里留下了几首词——模仿苏轼笔法写的词。后来苏轼果真来到,读后大惊,乡野间竟有这般才华之人!接着秦观又通过一些朋友辗转自荐诗词作品,聪明绝顶的苏轼立刻凭其中文采将两件事串在一起,于是后来秦观以布衣之身谒见苏轼也就顺理成章了。
据苏轼的弟子之一陈师道说,当时的情形是“扬(州)秦子(秦观)过焉,丰醴备乐,如师弟子”,就是在音乐美酒之下,秦观几乎相当于拜苏轼为师。二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并从此结下君子之交。
后来没多久,秦观就赴京赶考了。他离开时留下了一首诗,其中一句写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这显然是模仿李白的“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只是李白是在为求职拍马屁,而秦观却是真心实意地表达对苏轼的敬仰和倾慕之情。可以说,正是这次短暂的会晤,从此决定了秦观的一生,也为宋朝文学史写下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山抹微云秦学士
秦观,1049年生于江苏高邮。字太虚,后改字少游,世称淮海先生。秦观的父亲非常仰慕时人王观,于是也给儿子起名“观”字。王观就是那个写“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王观,显然,秦父望子成龙的愿望大大地实现了,秦观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都远远超过了前辈。
不过,秦观的个人成长史并非一帆风顺。就在徐州拜谒苏轼的第二年,29岁的秦观参加科考,结果名落孙山。要说秦观的才华既然得到苏轼的高度肯定,苏轼又是科举界文艺界共同的标杆旗帜,那么怎还会落选呢?
和晏几道对科举完全没兴趣相比,秦观对科举的兴趣是不小的;和柳永迷恋科举却屡试不第相比,秦观写文章的能力绝对是靠得住的。所以,秦观的落第我们就暂时归结于他的运气不好吧,毕竟这不是重点。更主要的`在于,对于秦观的落第,大文豪苏轼会不会觉得自己看走眼了——这人居然连个进士都考不上?
当然不会。虽然那段时间苏市长一直忙于治理黄河等民生大事,但在他心里,无论是否及第,秦观依然是才情满腹。他甚至写信安慰说,“此不足为太虚损益,但吊有司之不幸尔”——对你来说,落榜没什么大不了,可惜的是国家不幸,遗漏了人才!
投桃报李,到了1079年(元丰二年),苏轼因反对新法贬调浙江湖州,随后因为著名的乌台诗案被弹劾下狱。此时正值党争最严酷之时,许多跟苏轼往来的亲朋立即与其断绝关系,烧掉往来信件,然而秦观却根本不在乎自身安危,甚至亲访湖州希望助力脱难。史书记载,当时朝野上下还能支持苏轼的只剩鲜于侁一人而已。
乌台诗案持续了四个月,苏轼到年底出狱贬往湖北黄州,在那里写了著名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和前后《赤壁赋》。而这段时间秦观则写下了著名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宋词史上两大不朽杰作几乎同时诞生。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秦观早年的代表作,苏轼喜欢得干脆直接称秦观为“山抹微云君”。若干年后,秦观的女婿甚至还对外人自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
因为苏轼的关系,接下来的数年间,秦观与苏轼、苏辙、黄庭坚、参寥子等人相互交游,往来诗文唱和,文学素养得到进一步提高,身在黄州的苏轼甚至还写信给王安石推荐秦观,信上说:“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希望王安石为秦观宣传一二,提高他的名声。
然而即便如此,秦观的第二次科考还是失利了,直到36岁即元丰八年,秦观第三次应考方才登榜,也是从那时起改字“少游”。
这一年底,苏轼应召还朝。在苏轼、鲜于侁、范纯仁(范仲淹之子)等的推荐下,秦观进入太学、秘书省、国史院等部门任职,与宋朝最好的馆阁名流往还交游,向朝廷提交了数十篇关于改良边防、改善管理的政治策论,颇受重视。也就在这个时期,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等人齐名并称“苏门四学士”,声名远播,闻达后世。
虽然科考几经波折,但秦观的前半生在苏轼的帮助下还是颇为顺利。想秦观科举之前不过一介浪荡书生,竟能靠诗文得一代文豪苏轼的青目,甚至多次的指导和举荐,直至“山抹微云秦学士”的称号名闻天下。所谓知遇之恩,还能有更好的范本吗?
二、郴江幸自绕郴山
黄庭坚曾称赞秦观“东南淮海惟扬州,国士无双秦少游”,如果从作品来说,这绝不夸张。翻开《淮海集》,我们随手可以找到这样的词: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
就像李白的“清水出芙蓉”,这些都是不读书的人也能听懂的天生好词句。后世读者只需读秦观的词,就可以深深爱上这个绝世奇才。然而,才华可以是人生成功的基石,却也可能是人生悲剧命运的根源。
秦观的问题是他中进士的年纪还是太晚了。相比于二十岁已经出人头地的晏殊、苏轼,秦观浪费了十多年的光阴。更兼他没有足够的自律,那些颇为苦闷的日子,他过的是杜牧、温庭筠、柳永一般的生活,流连妓馆,对酒当歌,为青楼歌女写下无数风月小词,所以世人对其的德行评价颇有微词。可这样的风流浪子又偏偏在苏轼那里得到了近乎无理的“溺爱”,于是就给他带来了两种非常极端的心理感受。
一方面,苏轼及其亲友团的高度评价,使秦观原本自负的文人气质更加膨胀;另一面,屡试不第带来的实质打击和秦楼楚馆里的自我放纵,使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与痛苦日益加深。这两种逆向矛盾的心理既助长他入朝为官后的自得自满,又让他的内心变得敏感、尖锐。也正是这些,让他后来在人生的挫折前一蹶不振,一溃千里。
秦观的悲剧命运始于45岁。那一年(绍圣元年)宋哲宗亲政,任章惇为相,司马光等旧党又遭打压,苏轼、黄庭坚等相继被贬,秦观作为苏轼门生自然也牵扯其中。
本来秦观是被贬为杭州通判的,可杭州还未到,秦观又被告修编史书时“诋毁先帝”,于是被贬至处州任监酒税。处州就是今天的浙江丽水,监酒税就是监收酒税的小吏,北宋党争时动不动就将政敌贬往监税官的位置,苏辙、晁补之、周敦颐、包拯等名人都干过这类苦差。
苏轼此时则被贬往更远的广东惠州,但他仍是一派达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嘛。可秦观就不一样了,他敏感、忧郁的心抵受不住失意的重压,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他不堪其负。从前无数的风花雪月、歌舞楼台,如今不但成为岁月的留影,更成为悲伤的起点。这一年他填了一首《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一树花影,一片莺声,也抵不过飘零和离别。当年仕途往事,“西池会”不堪回首,“日边梦”再也难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满目春天,美则美矣,然则全是愁心写照——伤心如此,人生焉能长久?
没过多久,秦观又被“有心人”构陷,“削秩徙郴州”。削秩就是贬为庶民,等于书全白读了,而郴州更是临近广东的南荒之地。秦观满心悲慨,除夕夜里他填了一首《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沈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孤旅哀思偏逢漫天风雨,更兼佳节倍思亲。“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衡阳尚有北方之雁,郴州已无矣。同调作品里还有一句相似的“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显然,晏几道“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在这里得到完美化用,甚至连心境也颇为神似。
更有甚者!两个月后,朝廷又对旧党加重处罚,秦观被流放至今天的广西横县。离开郴州之际,他用尽一腔悲恨,写下了一首凄厉痛绝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从虚到实,又从实到虚,从迷惘失望到凄凉苦恨,简直字字血泪。世人总以秦观为婉约正宗,其实他在词中用情至深,经常直抒胸臆到极端之境,“可堪孤馆闭春寒”,已然哀苦至极;“郴江幸自绕郴山”,更是“无理取闹”。郴江本来应该绕郴山的,为什么偏要流向潇水湘水呢?词人本该活在自己的家园,为什么偏要贬谪到天涯海角呢?有抱负的人本该有自己奋斗的舞台,为什么偏要将他的心扯成碎片扔到这样的蛮荒之地呢?为什么“人生长恨水长东”呢?
后来秦观又被贬到雷州,即广东湛江,南得不能再南的地方了。这是他贬谪的终点,也几乎是生命的终点。虽然两年之后哲宗去世徽宗即位,政局发生变化,他终于获准北归,然而心力憔悴的他,还未越过岭南大地,就已无疾而终。“西风吹泪古藤州”,终年不过五十二岁。
苏轼后来听闻秦观死讯,痛不欲生,一连两日食不下咽。对宦海沉浮更加通透的他,将那句极为珍爱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题于扇上,并写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秦少游这样的人才,一万个人也换不回来啊!
三、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秦观的一生就这样和苏轼“捆绑”在一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用来形容二人,亦差堪比拟。
如果没有苏轼,他未必能有后来的政治成就,甚至可能和柳永一样蹉跎半生,我们都知道,秦七的词是如何学柳七的词,并且学得那般入神;
如果没有苏轼,他也许也不会因为党争而被一再贬谪流放,或许有相对安稳的仕宦人生,然而我们都知道,最好的文学来自最痛苦的体验,李后主失去家国才赢得文学的皇冠,秦观的《淮海词》也是用天涯羁旅里伤心哀苦的血泪,一字一字凝造而成。
历史上绝大部分诗人在政治上都是悲剧的,哪怕是无比重视文人的宋朝。面对迷人却暗黑的政治,晏几道是索性放弃放逐自我,柳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秦观则是用心尽力而已。他们都无奈却又主动地选择了在文学的帝国里追求生命的价值,创造出一首首动人心扉、传唱千古的不朽杰作,虽然政治上苟且、失意,然而在文学上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虽然史书上无处记载功名,然而他们的名字却永远高悬于文学殿堂伟大的神龛之上!
正如秦观死后,苏轼在给友人的信中所提的:
“(秦观)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此人在,必大用于世;不用,必有所论著以晓后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然未尽也……”
这个人,朝廷能用,必然有大用;朝廷不用,他的文章也能传名后世,足以“不朽”。
付出了真情与心血,纵然岁月亏欠,历史也绝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