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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清明节的散文
由南向北的山脉猛地回了一下头,似乎留恋不舍地看着村庄,又向西逶迤而去。除了生死世界的概念,这种地理也好像阐释“阴阳两隔”的意义----北山下,建了好多坟茔,成为与村庄紧邻的另一个村庄。
父亲的坟茔就在这个山弯里。若是从北山的两个入口处进村,我必然会看见那个土包,并且是不由自主的,无意识的。回过神的我会发呆,心里想为什么第一眼会看到父亲的坟莹而不是别的事物呢!自己的设问通常没有答案,如果有,只能算是自圆其说,也仅有一条:我是他儿子呵。父亲的坟还没有划定坟院,阴阳先生说,选择个好日子,备好一些玛瑙、金银等用物,尚能由他主持着步出坟院来。我对这项工作全然不懂,但我能够理解一座院落的重要性,有了院落就有了家的感觉。这么说来,四年了,父亲生活在一个缺少安全的空间里。虽然我们父子都生活在缺少安全感环境里,但我期望为父亲步定院落的日子早些到来。
父亲睡着的这块地方是我们家的自留地,很安心。左右不远处,是别人家的土地,睡着别人的亲人。土地的地埂上面和下面,也睡着别人的亲人。我去父亲的坟地,不管是从左边还是从右边进去,都得经过左边或者右边的坟地,我会看到那些坟地里的脚印,还会看到坟地祭奠过的痕迹。
这会让我有种迟到的感觉,甚至羞惭脸红。我们会在坟地里咳嗽,让父亲知道那是我们的声音,我当然会在坟地里走动,脚步很轻,但再轻也不会逃过父亲的耳朵。父亲去世前,一直高度近视的他自然眼睛不是太好,可耳朵仍然灵光,那年农历三月初三,家乡的桃树刚刚绽放,苜蓿开始发芽,地里已经染绿。我回家看望他时,我知道躺在炕上的他,已经听见是我回来了,我还没有进屋,就看见他挥动着右臂。他想抓住我的手。可他得用多少力才能抬起右臂呢!
在坟地,我们小声说话,仔细看着每一处地方。一些令人讨厌的田鼠在坟地里打洞,寻找草木的嫩芽享用。可我们不需要它们如此的行径,村庄里有经验的年长者告诉我们,田鼠的洞能把雨水引进去,严重的话会导致坟茔塌陷。找到这样的洞,我们就把它填起来,填洞的土是坟地里的,不用他处陌生之土。
还有,自然的风吹进来的白色地膜、碎纸等,也要清理出去,把它们带到远处扔掉。被别人不经意扔进来的石头砖块儿,我们会把它拿到地埂边整齐地摆放,免得它们随意走动。但,坟地里长出的青草,我们不去清理,甚至对它们爱护有加,期盼着它们长得更加稠密,更加高大。我们相信,这些青草,是从父亲的躯体上伸展出来的,它们的每一个脉络上有父亲的气息和血肉。
现在,我们累了。坐在父亲的院子里休息,安心。抬起头,看天,它蓝如绸缎,春风光滑,有碰撞树木时发出的吟唱。远处的山顶上,一只老鹰蹲在残缺的土堡上休息。近处有人迈上坡地,边走边看着我们。眼前有蜂蝇乍起。这样打量四周,并不是故意,但我们或许重复了父亲以前的动作,他的许多动作我们都在重复。
多年前,身体健壮的父亲每年都给他的先辈们上坟,那时我跟在他的身后,对他们的神情和动作充满好奇。除了模仿点纸烧香,还模仿一些其他动作,其中肯定有不经意地看天,看看四周。那时,父亲和他的兄弟们还口中要说些地什么。那时,他们的许多动作和现在的我们几乎一样,现在,我们的许多动作几乎在重复着他们,当然,更多地是重复着自己的父亲。
那时,父亲好像要点燃一枝香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要点燃一枝香烟,不,是两枝,一枝我夹在手指中,一枝要放到父亲的坟头。父亲一直抽烟,一天一包,便宜价廉的那种,后来医生警告几次后不抽了,可没有坚持半年又抽上了。我喜欢烟的气味,特别是清晨起来闻见的那一缕香烟,这种被视为怪癖的习惯至今没有改变。话说若干年前的若干个清晨,我尚睡在土炕上,懒得起来去上小学,这时,一缕烟飘进鼻孔,我会一骨碌翻起来,第一眼会看见父亲抽着烟,站在地上朝我们微笑。
他在外地工作,是几时赶了回来的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父亲回家了,父亲回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糖果给予的欢快。现在,香烟燃烧着,淡蓝的烟很快在空气和日光中化为乌有,我突然想到,那时的父亲燃一枝烟是有理由的,睡在土地里的先人里,一定有一位抽烟的----我依稀想起老宅正屋长桌上的那把水烟瓶,铜色的光显得那么凝重。而父亲的一缕烟,如今对我们来说,重如古铜。
燃香烧裱奠茶这些动作,我们已经十分熟练。不止父亲,近年里有好多亲人和朋友的亲人与我们“两隔”,这样动作重复得太多了。熟练与重复,并不说明我们没有怀着虔诚的心,事实上,在完成这些规定的仪式的初期,心情是平静的,可当纸灰蝴蝶般飘走时,心情就大为转变。我们烧给父亲的冥币并不是很多,依他的说法,这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尽量少些。现在按我的想法,这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安慰。我恍然想起了父亲的那件藏蓝色中山装。父亲呵,那就用这些冥币换件衣服吧。
没有更多的人会注意,父亲一直穿着那样款式的衣服,多年没有改变过。似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有件中山服被亲戚带走,为了纪念。纪念是多么有意义的概念,我有父亲的一副眼镜和一块手表,手表是我第一次有了工作时父亲送我的,腕带上至今尚有他的汗渍,留着它,是为了“时间”罢,尽管多年来在和时间赛跑中没有赢过,但它有规律的走动,给我一种心跳动、人活着的安慰。至于眼镜,是整理遗物时我拿走的,本以为我能够使用,结果它度数太高,戴上就目眩眼晕,如果一定要为保存着它给一个意义,最好的理由是一个“看”字。或许,是我年龄不够,眼睛的火候未到。
我们还得使用从前辈们跟前学来的动作,跟父亲说话。这时候,纸在一张一张地烧,尽量叫它完全焚化,插在地上的三柱香缓慢地散放着青烟,据说,这是地上与地下的良好沟通。听村子里人说,三月初三我回家看过父亲刚刚回城后,父亲就阖上了眼睛,那是我带走了他的灵魂。
我不知真假,倘若真是这样,我就应该多和父亲说话。说些什么呢?要说的话太多了,但人间琐事我不会说的,父亲是安静之人,不大喜欢听这些。我知道父亲要知道些什么。于是,自然的风和人世的嚣沉寂了下来。我的嘴唇是轻启的,不会出声,这样还保守了一个父子间的秘密。
那时候,我所在的企业景况一时不如一时。重病和父亲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坚持向我了解有关企业的情况,是他固执地认为一开始就没有安顿好我。他一开始就疏忽了我的个人因素和社会环境,这种理解让我费了好多口舌但终究无法解释清楚,让他放下背包。父亲风言风语中知道我要下岗失业了,从此便不再和我说话,这种隐忍地痛又让我无法放下包袱。后来,父亲离开了,我失业了,他是不知道的,永远。现在,我得说,我很好!
父亲三年纪念后,我离开了老家,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有一间宿舍与办公结合的房间,一楼。一楼的门太多,既是入口也是入口,出入口的风也太大,走进房间的风也就太多。风可以防,而地下窜出的潮不好阻挡,尽管我在脚下垫了无纺织布垫。五楼有食堂,价格不高,没有晚餐,双休日歇业。一楼的后窗高且宽,起初有一条看门狗在工地上叫个不停,并且在深更半夜,半夜还会听到远处的`火车从耳朵边路过。
单位附近有广场,晚上人特别很多,显得悠闲自在。还有超市,商品价格比摊贩高,人也很多。最近工作忙,面对电脑,我头不晕,不疲倦。能够安顿下来,愉快地生活,我已经够舒服的了。
回老家不定时,闲了且考虑到买车票的钱不紧张才回去。回一趟家,只是想在自家的床上多躺一会儿,然后起来吃家里的面片,吃完饭光着脚横在沙发上看电视----出门已经有一年,竟然难得看一次电视。也和呆在家里的妻子大眼瞅大眼。父亲知道,他的儿媳多年在家,但不知道她多年身体不好,知道他的孙女在外地上学,却不知道她每年学费几乎是我全部的收入。这些,我忽略带过。是不是把最近的新发现告诉父亲?老楼上的张大爷去世了,老楼对面的胖老汉也去世了,与他一起晒太阳的几位老者继续减少。
要说的太多,也太零碎。有一点不能不说,它牵扯父亲回家的路。村庄里的老人说,亡灵记老路,肯定是对的,我也亲眼所见,人们重复过那个动作:长子或者孝子怀抱着老人遗像,没有遗像的怀抱着一件衣物,一手执招魂幡回家。嗯,肯定是对的,肯定亡灵是要沿老路回家的。那年三月初三后的许多个晚上,我睡在父亲睡过的房间,最里侧是哥的孩子,哥靠着他的孩子,我挨着哥。
有一次深夜,朦朦胧胧听见哥拉亮灯泡,打开屋门出去上厕所,进屋后自语道,老人家心疼孙子,搞得娃娃睡不着。我继续睡觉,第二天问哥,哥说半夜里他恍惚听见门开了,孩子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他起来念叨了几句,孩子就睡着了。哥说肯定是父亲来了,我也说肯定。父亲心性安静,很少惊扰别人,想必他匆匆来,又匆匆去,对惊扰孩子一定有些惭愧。那么,我得说说老路。
我家住在村庄腹地,紧倚东山。山坡上有梯田,有一片杏树林和一片山毛桃树林。三月,站在院子里是看不见花开的,只能闻见随风而至的花香,若要看,我们就得走出院门站在路边。那个抬头,或许就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后来,父亲在门前路下种了杏树和可食用桃树,门前的路就多了我们的脚印。
去年,路变了,是怎么个变化呢?路约千米,全部系土路,每天都有尘土飞扬。尘土飞扬中,它通向父亲的坟地。我看到,其中穿过村庄的一部分,全部硬化,已经没有了尘土和雨天泥泞的烦恼。父亲习惯了土路,倘若从北村口看到道路硬化,肯定会迟疑不决,心生惶惑,以为走错了道路。说出这个,我内心释然。
近一个小时了吧。日头正当空,摆在坟前的点心有些发干。父亲喜甜食,点心和糖饼自然不能少。撒散(将祭品撒出去),跪地,叩头,作揖,我们重复着父亲以前的动作,很熟练。哥说,我们回家吧。好吧,我们回家。
我想过了,“我们”二字是随口说出的,但是不是也包括了父亲----父亲的词语库中,没有“我们”,却有可解释为“我,我们,咱,咱们”的古语方言“曹”。父亲是不是以前在先人的坟前说过“曹”字,我为记忆模糊而感到遗憾。走吧,走吧。到了路上,我回了一下头,他的坟茔依然安静地生长在那里,肯定,还有一又眼睛也生长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