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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集卷之三诗五言《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1)
〔说明〕
庚戌岁是晋安帝义熙六年(410),陶渊明四十六岁。
陶渊明自四十一岁辞去彭泽令归田之后,经过多年的躬耕体验,对农业生产劳动有了更深的感受与思考。这首诗并不是描写秋收的具体情况,而是强调劳动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劳动过程中所得到的精神享受,从而使其隐耕之念更加坚定不移。
清代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评此诗说:“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为佳。余最爱‘田家岂不苦’四句,逐句作转。其他推类求之,靡篇不有。此萧统所谓‘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也。”很能说明这首诗的艺术特点。
全诗夹叙夹议,语言平淡而意蕴深远,通过对收稻感受的抒写,表现了作者的躬耕情怀,是颇能体现陶渊明的归隐思想与躬耕实践的典型诗篇。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2)。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3)?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4)。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来还(5)。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6)。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7)。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8)。
盥灌息檐下,斗酒散襟颜(9)。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10)。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11)。
[注释]
(1)西田:指住宅西边的田地。
(2)归:归依。道:指常理。固:本来。端:头,首要。
(3)孰:谁。是:这,指衣食。营:经营,操持。
(4)常业:日常事务,指农事。岁功:一年的收成。
(5)肆:从事,操作。微勤:轻微的劳作。负耒:扛着农具。
(6)饶:多。风气:指气候。
(7)弗获:不能,不得。辞:推辞,摆脱。此难:这种艰难辛苦的劳动。
(8)四体:四肢,代指身体。庶:幸,希冀之词。《诗经。大雅。生民》:“庶无罪悔,以迄于今。”《左传。桓公六年》:“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异患:意外的祸患。这里指仕途风险。干:相犯,侵扰。
(9)盥(guàn贯)濯:洗涤。盥指洗手,濯指洗脚。散:放开。襟颜:心胸和容颜。
(10)沮、溺:长沮、桀溺。见《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注(7)。心:指隐耕之志。乃:竟。相关:相合,相通。
(11)叹:指因遗憾而叹息。
[译文]
人生归依有常理,衣食本自居首端。
谁能弃此不经营,便可求得自身安?
初春开始操农务,一年收成尚可观。
清晨下地去干活,日落扛犁把家还。
居住山中多霜露,季节未到已先寒。
农民劳作岂不苦?
不可推脱此艰难。
身体确实很疲倦,幸得不会惹祸患。
洗涤歇息房檐下,饮酒开心带笑颜。
长沮桀溺隐耕志,千年之下与我伴。
但愿能得长如此,躬耕田亩无怨叹。
[创作背景]
此诗作于晋安帝义熙六年(410年)九月。这年陶渊明四十六岁,是他弃官彭泽令归田躬耕的.第六年。陶渊明为了最终抉择弃官归田,曾经经历了十三年的曲折反复,而且在归田后心里总不是那么平静单纯,但经过多年的劳动实践,心灵终归宁静。于是,在这年秋收后,他以郑重又愉快的心情创作了《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这首诗。[3] [4]
[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此诗开篇直接展开议论,明确表现诗人的观点:人生就应该把谋求衣食放在根本上,要想求得自身的安定,首先就要参加劳动,惨淡经营,才得以生存。“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起笔两句,把传统文化之大义——道,与衣食并举,意义极不寻常。衣食的来源,本是农业生产。“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诗人认为人生应以生产劳动、自营衣食为根本。在诗人看来,若为了获得衣食所资之俸禄,而失去独立自由之人格,他就宁肯弃官归田躬耕自资。全诗首四句之深刻意蕴,在于此。这几句诗,语言简练平易,道理平凡而朴素,超越“获稻”的具体事情,而直写由此引发的对人生真谛的思考与总结。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言语似乎很平淡,但体味起来,其中蕴涵着真实、淳厚的欣慰之情。“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微勤”是谦辞,其实是十分勤苦。“日入”,借用了《击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语意,加深了诗意蕴藏的深度。因为那两句之下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写出眼前收稻之时节,便曲曲道出稼穑之艰难。山中气候冷得早些,霜露已多。九月中,正是霜降时节。四十六岁的诗人,已感到了岁月的不饶人。以上四句,下笔若不经意,其实是写出了春种秋收、一年的辛苦。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稼穑愈是艰难辛苦,愈见诗人躬耕意志之深沉坚定。诗人对于稼穑,感到义不容辞。这不仅是因为深感“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而且也是由于深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魏晋以降,时代黑暗,士人生命没有保障。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何晏,司马昭杀嵇康,以及陆机、陆云之惨遭杀害,皆是著例。当时柄政者刘裕,比起曹操、司马,更加残忍。所谓异患,首先即指这种旦夕莫测的横祸。再退一步说,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在“质性自然”的诗人看来,也是一种异患。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农村劳动生活过来的人对这幅情景都是亲切、熟悉的。诗人是在为自由的生活、为劳动的成果而开心。“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诗人不仅是一位农民,还是一位为传统文化所造就的士人。他像一位农民那样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开怀,可是他的心灵却飞越千载,尚友古人。长沮、桀溺之心意是说:“天下人都说天下是黑暗的,没有人可以改变黑暗的现状,又怎么能像归隐之人一样去归隐山林。”诗人自言与长沮、桀溺之心遥遥会合,意即在此。所以结笔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但愿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纵然躬耕辛苦,也无所怨尤。诗人的意志,真可谓坚如金石。诗人的心灵,经过深沉的省思,终归于圆融宁静。
此诗夹叙夹议,透过收稻之叙说,发舒躬耕之情怀。此诗的意义在于,诗人经过劳动的体验和深沉的省思,所产生的新思想。这就是:农业生产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尽管应以道为终极关怀,但是对于农业生产仍然义不容辞。尤其处在一个自己所无法改变的乱世,只有弃官归田躬耕自资,才能保全人格独立自由,由此,沮溺之心有其真实意义。而且,躬耕纵然辛苦,可是,乐亦自在其中。这份喜乐,是体验到自由与劳动之价值的双重喜乐。陶渊明的这些思想见识, 晚周之后的文化史和诗歌史上乃是稀有的和新异的。诗中所耀动的思想光彩,对人生意义的坚实体认,正是此诗极可宝贵的价值之所在。
名家点评
清代诗人、文学评论家沈德潜《古诗源》卷九:《移居诗》曰:“衣食终须纪,力耕不吾欺”,此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云“贫居依稼穑”,自勉勉人,每在耕稼,陶公异于晋人如此。
清代文学家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为佳。余最爱“田家岂不苦”四句,逐句作转。其他推类求之,靡篇不有。此萧统所谓“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也。
现代文物收藏鉴赏家、天津佛教协会原名誉会长龚望《陶渊明集评议》:观此诗知靖节既休居,惟躬耕自资,故萧德施曰:“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