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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生平简介及其诗歌赏析
陶渊明生平简介及其诗歌赏析
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期是人的生命意识全面觉醒的时代,生命成了人们主要关注的对象。人的觉醒,个体意识的加强,伴随而来的是个性的张扬和情感的勃发。在魏晋名士风流潇洒,他们或以酒色、或以山水、或以音乐、或以清谈、或以宗教来延长生命的长度和增加生命的密度。但魏晋毕竟是一个空前动荡不安、政治黑暗的时代,他们的情感绝不是个性解放后那种单纯的无羁无绊、无拘无碍,而是在狂放洒脱背后的灵魂的无尽悲忧。而只有陶渊明以他自己别具一格的对生命的体验方式,在官场与田园之间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把“自然”处理得恰到好处,构筑起一座超出表象的精神家园。“自然”一词,是陶渊明的一种生命旨归,是其构筑的为后人所仰慕的精神家园,是其诗歌总的艺术特色。
自钟嵘说陶渊明的诗歌是“笃意真古”(《诗品》)以后,诸家论陶诗的艺术风格虽说法不尽相同,但多以平淡自然为旨归。严羽论陶诗是“质而自然”(《沧浪诗话》),胡应麟说陶诗是“开千古平淡之宗”(《诗薮》),朱庭珍在《筱园诗话》里指出“陶诗独绝千古,在‘自然’二字”。 无可置疑,艺术风格首先是作家艺术个性的表现。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言乐,曲度难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曹丕“天才论”的文气说,认为禀赋决定个性,个性决定创作风格。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专论文章风格和作家的关系: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认为文章特色分别被作者的才、气、学、习所决定,才、气是一类,即指作家的先天性情。作文如此,作诗亦如此。“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便是陶渊明的个性。萧统赞他是“颖脱不群,任真自得”(《陶渊明传》), 酷爱自然是陶渊明的天性,坚守自然之性, 在生活中诗歌中处处表现真性情。概而言之,这种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一) 平淡自然——语淡情深
《论诗绝句三十首》评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指出陶诗的审美倾向是天然清新,无须雕饰而真淳自见,与晋代追求词采华丽大异其趣,自然本朴,这也就是《朱子语类》所说:“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这是一种极高的审美趣味。其语言平淡自然,有如清水芙蓉。如其《归园田居》组诗: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风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地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全诗质朴,语言明白省净:不事典故,不用辞藻。叙事写物,朴实无华。如舟过水无痕,雁过空无迹。在这里,淳朴的民风,单纯的人际,所拥有的只是愉悦和宁静。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外狭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首诗用语十分平淡自然。“种豆南山下”“夕露沾我衣”,朴素如随口而出,不见丝毫修饰。这自然平淡的诗句融入全诗醇美的意境之中,则使口语上升为诗句,使口语的平淡和诗意的醇美和谐地统一起来,形成陶诗平淡醇美的艺术特色。
陶诗中大部语言都是表面平淡,但实是寓精奇华美于平淡朴素之中。萧统在 (陶渊明集序)中就说: “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章,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钟嵘在 《诗品)中评陶诗亦云: “至如 ‘欢言酌春酒’。 ‘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那!”惠洪 (冷斋夜话)卷一载: “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陶诗平淡自然而又不露斧凿之痕,是常为后人所惊叹的。例如: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南窗革时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除阶旷游迹,园林独余情。
《悲从弟仲德》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九日闲居》
借助整齐的对偶形式与谐调匀称的音节,把相互对应的两个部分突现出
来,使它们互相映衬。互相补充,既显得自然本色,又加强了语言的形象化
与感染力。又如:
《杂诗》其二: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和郭主簿》其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凱风因時來,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側,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雲,怀古一何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与“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的“掷”和“贮”字,是再平常不过的动词,但看似平淡却很精彩。
苏东坡说:“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惠洪指出:“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秒,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冷斋夜话》卷一)。是的,陶诗语言的真谛就是在“经意而不经意”(《蕙风词话》)之间,使绮丽寓于朴素之中,造就如此平淡自然的语言之美。
东晋以来,玄风大炽。士族文人务空蹈虚,理赘于辞,不免“淡乎寡味”之饥。而陶渊明把自己领悟到的人生真谛包蕴在淳朴笃实的田园生活中,诗语平淡自然更是情深隽永。钟嵘《诗品》评其文风是“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指出陶潜朴茂中不乏风华清靡的艺术趣味。也就是苏轼评价陶诗所称誉的“陶渊明诗不多,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曾纮也说:“余尝评陶公诗造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引)。试看: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 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 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新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怀古”是诗题中的中心词。第一首是去田舍途中的咏怀。开头四句“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直陈将去南亩躬耕之事,言约旨远,语浅义深。“春兴”之情不能“自免”。中间六句写去南亩途中的所见所闻,“夙晨”、“鸟弄”、“寒竹”一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景象,诗人一路欣赏鸟语花香,陶醉于大自然的真趣之中。诗句有如风行水上,诗人的欢欣之情自然在春风中弥漫。第二首续继而来,思更深,情更切。“秉耒”以下八句写在田里耕作时的情怀。“欢”字痛快淋漓的表现“忧道不忧贫”的喜悦,由于自己内心喜悦,所以才对农人“解颜”相劝。而对“平畴”、“良苗”的描写更是情深意浓。诗人怀古言志,语言平淡自然犹如话家常,但真情感人。如元陈秀明编《东坡诗话录》曾载:“苏子瞻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命左右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凡写七八纸,掷笔太息曰:‘好!好!’散其纸于左右给事者。”
又如:《饮酒其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陶渊明在宁静的乡居生活中,或与邻人“披草共来往”或“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闲谈畅饮是常事。这次“饮酒”只由是——诗人招引,其情不俗;故人“赏”此趣,一个平淡的“赏”字,道出其情亦雅。“挈壶相与至”,乡人各自”挈壶”而至,乡里古朴淳真之情在平淡自然的言语中溢出,沁人心脾。“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这四句写松下饮酒的情景,无几案可凭,亦无丝竹相和,但铺荆于地,宾主围坐,举觞相酬,随意言笑,岂不是更有一番清趣,岂不是洋溢着一股更浓郁的情意。此情无关乎世俗,此情源于诗人淳朴的生活体验,发之于声,便是语淡情深。
再看《停云》: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悦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停云》,思亲友也。”“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写诗人思念朋友的殷切深情,等待朋友的焦急之情。神态与心情生动而真实。“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树木凋零可再现欣欣向荣之新境,此种景象岂不更是召唤出诗人思念朋友的深沉感慨。“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鸟儿闲静的栖息在树丫上,热切优美的相互唱和,此种动人情景,自然兴起诗人怀念朋友的挚切心情,他是多么想和朋友相见开怀畅谈,而终于“愿言不获”,于是只有一句意味深长的感叹:“抱恨如何”。陶渊明在这首诗中,至始而终都是写怀念朋友,真实感人,而“怀亲友”隐晦曲折涌现出的感变伤时之情也是悲愤难抑。陈廷焯说:“渊明之诗,淡而弥永,朴而实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此陶公所以独有千古,无能为继也”(《白雨斋词话》卷八)
梅尧臣说: “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平淡自然而又语淡情深犹为可贵。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语言特色,并非始于他归田之后,其诗基本上用平淡自然的语言写诗,这也正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早在归田前,写有五言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時。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茲。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詎有几,纵心复何疑!”
其中,只有“巽坎”取自《周易》,其余语言通俗朴素自然,“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就连表达希望归隐的真实感情也是自然流露。又如他的《挽歌诗》其一云: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素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诗人依旧平淡的语言中,我们看到诗人面对死亡莞尔而笑的自然之态。
(二)浑融凑泊——意与境合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陶渊明过着雅净简素的乡村生活,享受着淳朴憨厚的农家风情。清新秀美的田园风光,陶冶着他的心灵,使他在心灵深处听到自然发自远古的朴茂之声,也使他在灵台中发现了生命与自然的熹微晨光。于是自然万物流淌在其诗中,成为独特的自然意象。天地、山川、草木、荣木、蔓草、园木、三春蕖、秋莲房、游鱼、飞鸟、青松、秋菊、冬雪、斜川等风物、以及永远周而复始的自然,甚至寥廓的宇宙,都成了陶诗中体验生命的原型意象,这些意象浑融凑泊,这也正是他那超尘脱俗的人格象征和回归自然超然淡泊的风格的艺术观照。陶诗中有不少作品意与境交相融合,极富理趣,借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是“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