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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古诗《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赏析

2023-08-16 20:39:45 高考在线

  【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①,而无车马喧②。

  问君何能尔③,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④。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⑤。

  此中有真意⑥,欲辨已忘言。

  【译文】

  我家建在众人聚居繁华道,可从没有烦神应酬车马喧闹。

  要问我怎能如此超凡洒脱,心灵避离尘俗自然幽静远邈。

  东墙下采撷清菊心情徜徉,猛然抬头喜见南山胜景绝妙。

  暮色中缕缕彩雾萦绕升腾,结队的鸟儿回翔远山的怀抱。

  南山仰止啊,这有人生的真义,我该怎样表达内中深奥!

  【注释】

  ①结庐:构筑屋子。人境:人间,人类居住的地方。

  ②无车马喧:没有车马的喧嚣声。

  ③君:作者自谓。尔:如此、这样。这句和下句设为问答之辞,说明心远离尘世,虽处喧嚣之境也如同居住在偏僻之地。

  ④悠然:自得的样子。南山:指庐山。

  ⑤日夕:傍晚。相与:相交,结伴。这两句是说傍晚山色秀丽,飞鸟结伴而还。

  ⑥此中:即此时此地的情和境,也即隐居生活。真意:人生的真正意义,即“迷途知返”。这句和下句是说此中含有人生的真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如何用语言表达。意思是既领会到此中的真意,不屑于说,也不必说。

  【赏析】1

  大致在魏晋以前,以儒家学说,中国人一直相信人类和自然界都处于有意志的“天”的支配下。这一种外于而又高于人的个体生命的权威,在东汉未开始遭到强烈的怀疑。于是就迎来了个性觉醒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中,相应地有了所谓“人的主题”的兴起。但个性觉醒,既是旧的困境与背谬的结束,又是新的困境与背谬的发现与开始。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永恒的宇宙的对立。诗人们不断发出哀伤的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咏怀诗》)。人们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是无限存在对有限人生的压迫。

  但是,即使说困境与背谬注定要伴随人类的全部进程(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观念),在不同的阶段上,人还是要寻找不同的解脱方式。哪怕是理念上的或者是诗意上的,人也要发现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所以到东晋末,在玄学的背景中,陶渊明的诗开始表现一种新的人生观与自然观。这就是反对用对立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相反地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在他的《饮酒》之五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而优美。凭着它那浅显的语言、精微的结构、高远的意境、深蕴的哲理,这首诗几乎成了中国诗史上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篇。

  全诗的宗旨是归复自然。而归复自然的第一步,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自古及今,权力、地位、财富、荣誉,大抵是人们所追求的基本对象,也便是社会所公认的价值尺度。尽管庄子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宾”,即精神主体的对立面(用现代语汇说,就是“异化”),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终究无法摆脱。而陶渊明似乎不同些。他当时刚刚从官场中退隐,深知为了得到这一切,人们必须如何钻营取巧、装腔作势,恬不知耻地丢去一切尊严。他发誓要扔下这些“宾”的东西,回到人的“真”性上来。

  于是有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车马喧”,意味着上层人士之间的交往,所谓“冠带自相索”。因为陶渊明喜欢诉穷而人们又常常忘记贵胄之家的“穷”与平民的“穷”全不是一回事,这两句诗的意味就被忽视了。实在,陶家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是浔阳最有势力的一族。所以,尽管陶渊明这一支已呈衰落,冷寂到门无车马终究是不寻常的。所以紧接着有一问:你如何能做到这样?而后有答,自然地归结到前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远”是玄学中最常用的概念,指超脱于世俗利害的、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状态。此处的“心远”便是对那争名夺利的世界取隔离与冷漠的态度,自然也就疏远了奔逐于俗世的车马客,所居之处由此而变得僻静了。进一步说,“车马喧”不仅是实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着整个为权位、名利翻腾不休的官僚社会。

  这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语,其实结构非常严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转折,第三句承上发问,第四句回答作结。高明在这种结构毫无生硬的人为痕迹,读者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作者引导到第四句上去了。难怪连造语峻峭的王安石也大发感慨: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呢?。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字宙而存在。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来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迁变的表现,只是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投入到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和名利的竞逐中,以至丧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满焦虑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才能求得。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题名叫《饮酒》,自然是一位微醺的、飘飘然忘乎形骸的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另一种版本,“见南山”的“见”字作“望”。最崇拜陶渊明的苏东坡批评说:如果是“望”字,这诗就变得兴味索然了。东坡先生非常聪明,也很懂得喝酒的妙处,他的话说得不错。为什么不能作“望”?因为“望”是有意识的注视,缺乏“悠然”的情味。还可以深一步说:在陶渊明的哲学观中,自然是自在自足无外求的存在,所以才能具足而自由;人生之所以有缺损,全在于人有着外在的追求。外在的追求,必然带来得之惊、失之忧,根本上破坏了生命的和谐。所以,在这表现人与自然一体性的形象中,只能用意无所属的“见”,而不能用目有定视的“望”。

  见南山何物?日暮的岚气,若有若无,浮绕于峰际;成群的鸟儿,结伴而飞,归向山林。这一切当然是很美的.。但这也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在陶渊明的诗文中,我们常可以看到类似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卉木繁荣,和风清穆”(《劝农》)等等,不胜枚举。这都是表现自然的运动,因其无意志目的、无外求,所以平静、充实、完美。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应该具有自然的本性,在整个自然运动中完成其个体生命。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最后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在这里可以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刚要把它说出来,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与整体性。后世禅家的味道,在这里已经显露端倪了。

  在诗的结构上,这二句非常重要。它提示了全诗的形象所要表达的深层意义,同时把读者的思路引回到形象,去体悟,去咀嚼。

  这首诗,尤其是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历来被评为“静穆”、“淡远”,得到很高的称誉。然而简单地以这种美学境界来概括陶渊明的全部创作,又是偏颇的。因为事实上,陶渊明诗文中,表现焦虑乃至愤激的情绪,还是很多,其浓烈几乎超过同时代所有的诗人。但也正因为焦虑,他才寻求静穆。正像我在开头就说的,这是在新的困境与背谬中所寻得的理念和诗意上的完美的生命形态。也许,我们能够在某个时刻,实际体验它所传达的美感,进入一个纯然平和的、忘却人生所有困扰的状态,但这绝不可能成为任何人(包括陶渊明)的全部人生。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两句化用了古代哲学家庄子的文句。《庄子·齐物论》:“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圣人默默体认一切事理,众人则喋喋争辩而竞相夸示。……大道是不可名称的,大辩是不可言说的。)又《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把握了意义便忘了语言。)陶渊明这两句诗化用了《庄子》的这些文句,表达的意思是:由于景物与人心高度契合,已经领会到了人生的真意,而这种真意是不可言说的,因为“大辩不言”;也无须言说,因为“得意而忘言”。(注:诗句中的“辨”同“辩”,一本作“辩”。)

  这种用典籍中的文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叫做“引用”,也叫做“用典”。把原文照录出来的,是“明引”,把原文的意思化用在自己文句中的,是“暗引”。这两句诗属于暗引。

  【赏析】2

  《饮酒》诗共二十首,据序文,知这些诗因为都是醉后所写,故总题曰《饮酒》。这组诗的写作年代当在诗人40岁之后,就是在其刚刚离开彭泽令的职位归园田隐居不久。

  《饮酒》其五这首诗歌颂田园生活的恬静闲适,突出地表现诗人与大自然相契合的心境,是陶诗中著名的诗篇之一。前半部分着重叙说“心远地自偏”的道理,后半部分集中写欣赏自然景物的悠然心情。首二句便以一对矛盾对立的句式为后文的设问埋下了伏笔:结庐(造屋)在人境(人世)就免不了人世交往的纷扰(车马的喧闹不正是纷扰人世的一个缩影和象征吗?),而我们于人境中结庐的诗人却恰恰避开了车来马去的人间的喧嚣。为什么能如此呢?这便自然引出一个带有悬念性的设问(“问君何能尔”?),而“心远地自偏”便道出一个富有深刻哲理意蕴的回答:心灵既远远地摆脱了世俗的束缚,那么虽处喧境也和居于偏僻之地一样。存在决定意识。一般来说,环境的偏僻幽静方能使心境恬淡静谧;然而在一定的条件下意识也可对存在产生反作用,心境的恬淡静谧也可使喧闹的环境变得偏僻幽静。一千五百年前的诗人通过自身的体验,形象地道出了这样一个辩证的道理,这可谓由艺术通向辩证法认识论的奇迹。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形象地写出了“心远地自偏”的全部意境。其中的这个“见”字用得极好,它精确地表达出诗人采菊之时,本非有意看山,可是抬头之际,山的形象忽然进入他眼中的情景。有的本子作“望”(见《昭明文选》)则大谬。苏轼曾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东坡题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进一步丰富了诗人“悠然见南山”时的美妙意境。“日夕”乃“傍晚”,“相与还”即“结伴而归”,诗人看到夕阳映照下的南山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青霭之中,益发变得佳妙神奇,而一双双飞鸟眼看暮色渐浓,结伴飞向林间的巢窠。《归去来兮辞》中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之句,这“飞鸟相与还”也隐含着诗人舍弃“以心为形役”的官场而归返田园的惬意情怀。最后二句是又一对富有哲理性的名句,从字面来看是说此情此境中的田园生活含有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辨别出来,却忘了该怎样用言语来表达了。其实诗人的意思是说:既然领会了此中的真意,又何必去辨别,何必要用言语去表达呢?“欲辨已忘言”句意本《庄子》而来。《庄子·齐物论》云:“辨也者,有不允也。夫大道不称,大辨不言。”《外物篇》云:“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说:“‘意’字从上文‘心’字生出,又加上‘真’字,更跨进一层,则‘心远’为一篇之骨,‘真意’为一篇之髓。”东方树在《昭昧詹言》中也说:“境既闲寂,景物复佳,然非‘心远’则不能领略其真意味。”这对全诗的精要作了极好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