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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是超级大酒鬼
陶渊明是超级大酒鬼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我每与人说及此诗,总是说前两句便如儿戏,全仗后两句振起,乃使全诗格调清雅,不堕入俳谐戏谑之中。此诗转得最有力的是第三句,而这第三句,几乎全用渊明的话:
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沈约《宋书·隐逸传》)
“我醉欲眠卿可去”——这不是陶渊明的诗(那时七言尚不流行,渊明无七言诗),而是他随意说出的一句醉话。这话在境界上便是诗,更奇特的是在音律上与后代讲究平仄的近体诗亦暗合——我醉欲眠卿可去:仄仄仄平平仄仄——难怪太白改都不改(“且”字或许未必是刻意改动的,而是李白记这话记得不十分准确),拿来就入了自己的七绝,全诗因之而活。
太白用渊明语意诗意尚不止此。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说,有些诗人一个意思用了两回,比如:
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云:“独酌劝孤影。”此意亦两用也。然太白本取渊明“挥杯劝孤影”之句。
也就是李白偷了渊明“挥杯劝孤影”这一句的意思,还改头换面用了两次,可见太白对这句欣赏的程度了。而明代王圻《稗史》中则说李白不止这句用渊明的,还有另一句:
陶云:“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而李云:“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虽然陶是说谈琴(见本书《何劳弦上声》章),李是说饮酒,但思路全是因袭渊明。也许正是因为李白这样爱用渊明的语意,清代马位《秋窗随笔》中就说:“二公(按,指陶渊明与李白)风流孤迈,一种旷世独立之致,异代同情。”这话说得很漂亮,但稍一深究,就会发现这话和陆九渊说“李白、杜甫、陶渊明,皆有志于吾道”,同一莫名其妙!(见本书《道丧向千载》章)渊明、太白,大概除了喝酒,就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当然,除了诗仙李白抄渊明,诗圣杜甫也抄过一句。陶渊明说:“酒能消百虑。”(《九日闲居》)杜子美说:“一酌散千忧。”(《落日》)
渊明好饮酒,是他亲口说的:
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所谓“曾不吝情去留”,就是在人家喝酒喝够了,想走就走。以此推测,那很可能渊明在家里设酒局,喝高了,想睡就睡,不会刻意打点精神,与客人勉强周旋。当时他是否说过“我醉欲眠卿可去”,不得而知,想来以渊明之为人,很可能说过。这句话最早只见于沈约《宋书?隐逸传》的记载。沈约晚于渊明,没有亲见其人,这话要么闻之于见过渊明的故老之口,要么就是人们根据渊明的性格演义出来的。但即使是演义,这七个字也是极能传渊明之神韵的。
史书中有很多关于渊明饮酒的故事,甚至人们说渊明出来当官,原因之一也是饮酒。据说渊明在担任彭泽令期间:
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宋书·隐逸传》)
秫(shú),就是一种比较粘的.高粱,主要是用来酿酒。秔,也作“粳”,是一种不粘的稻子,是可以食用的,现在北方说的“粳米粥”,就是拿秔熬的。担任彭泽令的渊明让下属把公家的田全种了秫,那就是要全拿来酿酒喝呀。可他的妻子孩子没他那么大瘾头,坚决请求种能吃的秔,最后这三顷公田,也只拿出了五十亩来种秔,其他二顷半还是种了酿酒用的秫。后来昭明太子萧统写《陶渊明传》,这段基本没改,只是在“公田悉令吏种秫”后面加了一句陶渊明的话:
吾常得醉于酒足矣。
这句话看来也是萧统根据渊明的性格演义出来的。由这段“公田种秫”来看,渊明不只是“嗜酒”,简直就是超级大酒鬼了!但是这个酒鬼却未能如愿以偿地喝到公田之秫酿的酒。为什么呢?因为公田种秫不久,就发生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陶渊明之归去来:
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宋书·隐逸传》)
所以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感慨地说:“(渊明)犹望一稔而逝。然仲冬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秔,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洪迈同情渊明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官,没等到秫成熟就辞官归园田了,所以那些秫是“未尝得颗粒到口”,也就说打算用公田之秫酿的酒是一滴也没有喝到。这对于一个酒鬼来说,真是够残酷的。不过还是宋代马永卿《懒真子·靖节公田之利》中说的入情入理,他认为按照当时的制度,公田的收入有定额,定额以外的收入,是可以归县令私人所有的,于是后人因为渊明好酒,就附会了“公田种秫之说”。况且按马永卿分析,“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此非种秫时也。”确实,从秋至冬,这根本不是种粮食的季节!所以他认为只要是传记中记载的与《归去来序》不同的事情,当以序为准——毕竟《归去来序》是渊明的亲笔,而史传则多搀入传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