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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代表作介绍

2023-08-14 05:27:26 高考在线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枝条,树醒,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树绿。雪化,土地是黑。

  黑色土地里,长出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乌黑。有梢头已经绽开芽苞,吐出指甲大苍白小叶。它已经等不及。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柳木、杨木、桦木,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饭碗口粗、茶杯口粗。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紧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一冬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地伸开,扇面似地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架,就施肥。在葡萄根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它真是在喝口哀!葡萄藤组织跟别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导管。这一点,中国古人早就发现。《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葡萄成熟,就不能再浇水。,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浇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地拼命往上嘬。浇过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肥,浇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功夫,就变成青枝绿叶一大片。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果树都不这样。别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没有像它这样:“漫灌”,整池子地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功夫,就抽出好长一节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一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啦啦,把新抽出来一截都给它铰就得。一铰,一地长着新叶条。

  葡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时候是有用,好攀附在别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就一点用也没有。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长出来就给它掐。

  葡萄卷须有一点淡淡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果园,美极。梨树开花,苹果树开花,葡萄也开花。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不是透明。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瓣子是月亮做。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绿豆大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一点,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纽子。硬。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虫果没有用,黑黑一个半干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七月,葡萄“膨大”。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别以为我自己这里是把画家术语借用来。不是。这是果农语言,他们就叫“著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像白玛瑙,红像红宝石,紫像紫水晶,黑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玉字偏旁字都搬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我自己们要喷波尔多液。一喷波尔多液,它们晶莹鲜艳全都没有,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东西,成磨砂玻璃。我自己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不是看。我自己们得保护它。过不两天,就下葡萄。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筐盖。——新下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那,

  来回一晃悠,全得烂!葡萄装上车,走。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我自己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果子,就不管?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自己们有别农活。我自己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搁在一边。糟朽,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一个大秃子。

  剪下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剪成二尺多长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人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白。

  这真是一年冬景。热热闹闹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黄土。

  下雪。我自己们踏着碎玻璃碴似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怕老鼠打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咱们葡萄可就受冷啦!

  作者: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1935年秋,汪曾祺初中毕业考入江阴县南菁中学读高中。1939年夏,从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1950年,任北京市文联主办的《北京文艺》编辑。1961年冬,用毛笔写出了《羊舍一夕》。1963年,发表的《羊舍的夜晚》正式出版。1981年1月,《异秉》在《雨花》发表。1996年12月,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推选为顾问。

  1997年5月16日上午10点30分,汪曾祺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77岁。

  文学特点:

  汪曾祺的散文没有结构的苦心经营,也不追求题旨的玄奥深奇,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

  他以个人化的细小琐屑的题材,使“日常生活审美化”,纠偏了那种集体的“宏大叙事”;以平实委婉而又有弹性的语言,反拨了笼罩一切的“毛话语”的僵硬;以平淡、含蓄节制的叙述,暴露了滥情的、夸饰的文风之矫情,让人重温曾经消逝的古典主义的`名士风散文的魅力,从而折射出中国当代散文的空洞、浮夸、虚假、病态,让真与美、让日常生活、让恬淡与雍容回归散文,让散文走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功不可没。

  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观念的灌输,但发人深思。如《吃食和文学》的《苦瓜是瓜吗》,其中谈到苦瓜的历史,人对苦瓜的喜恶,北京人由不接受苦瓜到接受,最后谈到文学创作问题:“不要对自己没有看惯的作品轻易地否定、排斥”“一个作品算是现实主义的也可以,算是现代主义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个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说它是瓜也行,说它是葫芦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

  汪曾祺的文风既朴实又典雅,既亲切又隽永,平和,隐秀,古拙。他的散文,既有陶渊明文章的恬淡淳朴,又有魏晋文章的内在风骨,表现的是一种宁静的深邃。(刘振凯:《春兰气韵 秋水文章——读汪曾祺散文〈天山行色〉》)

  汪曾祺的小说充溢着“中国味儿”。正因为他对传统文化的挚爱,因而在创作上追求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中去。在语言上则强调着力运用中国味儿的语言。汪曾祺小说中流溢出的美质,首先在于对民族心灵和性灵的发现,以近乎虔敬的态度来抒写民族的传统美德。为此,他写成了脍炙人口的《受戒》和《大淖记事》。